#一下 婚约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一】
第三年是个闰年，陆绎对此很是计较。
他看着墙壁前多刻下的一道痕迹，皱了皱眉。
虽已是早春的天气，可诏狱深处地底，很是潮湿阴冷，墙壁上透出些土壤深处的水渍。
陆绎呼了口气，唇边便飘出一朵白色的云。
他歪歪头，像个小孩子似的，伸手逗弄着这团白色的水汽。
像她脸上的婴儿肥。
他微微一笑。
眼前，诏狱深深的甬道，仿佛会吃人的黑暗，因为这团肥肥胖胖的水汽，变得光亮了些。
从前，陆绎对时间几乎毫无概念。
他只知道，京城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小孩子们会穿得喜气洋洋地走在街上，举着鞭炮劈里啪啦地响。
他只知道，城外的桃花树吐芽的时候，他要去母亲的坟前，拔一拔肆意恒生的野草，对母亲说上几句话。
他只知道，夏天的夜晚蝉叫的最凶的时候，街上会有很多成双的男女，窃窃私语，说着夏天的秘密。
他知道，院里的菊花铺满整个院落的时候，他可以罕见地喝一次酒，他会借着这一次机会多喝一点，醉过去了就不会觉得夜长。
然后又是重复的循环，一年接着一年。
他原以为他的一生就这样过去，一眼就能望到头，毫无波澜。
曾经，时间与他无关。
直到，他遇见了她。他忽然觉得世间有趣了起来。就像走在荒凉的路上，突然看到了一朵明艳的小花。
他知道，每天早晨醒来，可以听到袁捕快在厨房催促大杨的清亮嗓音。看不着也能知道，一身男装的小姑娘一定一手插着小腰，一手拣着盘中刚出锅的润饼，指导着忙活的一脸热汗的大厨，一副什么都不做却也理直气壮的模样。
他知道，每天傍晚的时候，门外总有一个小小的身影溜来溜去，有时捧着茶壶，有时端着糕点，在门外一脸憋屈地央求着自己还她手铳。若他开门，那张小脸便满面陪笑地端茶送水。一关门，便能听到门外跺着地板小声咒骂的声音。
他知道了，草长莺飞的时候，扬州的桃花最美。因为那个小姑娘即使遇上自己最喜欢吃的虾饺面，也会为他拂去头上的花蕊。
他知道了，月亮最不圆的时候，杭州的夜色最温柔。因为那个小姑娘会醉得忽忽悠悠，然后软软糯糯地把自己粉嘟嘟的小脸埋进他的怀里。
他知道了，春华秋实，夏风冬雪，四季更迭。
他知道了，他的齿轮，因为那个小姑娘，转动起来。随着她的一颦一笑，走过时光的变迁。
今夏，我想你了。
【二】
陆府内，又是鸡飞狗跳的一天。
起先，陆府的家人奴仆被悉数叫回，听说是未过门的少夫人回府主持大局，都甚是欣喜。大家虽未曾见过这位少夫人的模样，但是也曾听闻过这位女子的与众不同，再加上想着是少爷相中的人儿，那必定的温柔贤淑、办事妥帖、落落大方。其实下人们的要求也不高，只求这位少奶奶做好最后的“大方”二字即可，其余的品质有或没有都好商量。
没想到，这位未过门的袁氏女子果然是超凡脱俗，与一般女子不同。
到陆府来，便是一场慷慨激昂、令人声泪俱下的评书艺术表演。不愧是在戏班子里呆过的女子，一番话语讲尽她与陆少爷的一路艰险，再加上适当的肢体语言，院中不一会儿便传来了啜泣之声。
于是这位少夫人再接再厉，将此番讲演推向高潮：
“唉，可惜天不遂人意。我与大人如此相爱，到头来却横生枝节。想必大家也都知晓，我为了探望大人，早已花尽了腰间的银两，更是不惜将自己的嫁妆赔了进去。更何况我上有年迈的母亲需要赡养，下又有几只瘦弱的母鸡需要照料，债主每日上门催债，谁知我这三年是怎样熬过来的？如今三年期满，大人即将回府，我竟是没有多的银两为他添置一件衣裳，甚至没有银子请人为他清扫家中经年的污垢。他呆在那不见天日的诏狱中已有三载，如今回家，我该怎样见他？呜呜呜……”
说到此处，眼前的姑娘竟是梨花带雨，拿着块手帕捂脸拭泪，头还微微扬起，似是悲痛欲绝。
“少奶奶！你不必忧心。你与少爷的故事令人感叹，实在是人间佳话。少爷的衣服，我们家老婆子包了！”
“少奶奶！少爷待我们不薄，陆府就如同我们家一样，打扫的事就交给我们了！”
“少奶奶，我们家去年丰收，厨房的饭食我们包了！”
……
陆家这位没过门的少奶奶透过指间的帕子看了看群情激愤的众位奴仆，狡黠地一笑。随意地抹了抹并无泪水的眼睛，将帕子拿开，又撇了撇嘴说道：
“大家如此既然如此热情，这份情谊我也却之不恭。那接下来的时日就要多多劳累大家了。这份恩情，我无以为报……”说罢，滚圆的黑眼珠又往天上瞟了瞟，仿佛又要哭出来似的。
观众们又是一阵群情激昂，座下是哭成一片，一时间闹闹哄哄，惹得街上万人空巷、门外门庭若市。
过了几天，等陆府中的一应仆从累得晕头转向的时候，才慢慢回味这位袁氏女子那一日的精彩“表演”。
不过……
众人又看了看院子里扛着只小扫帚，风风火火、跑来跑去的小姑娘，脸蛋上红晕晕的，挂着一脸的笑忙忙呼呼的，将原来以萧瑟寂静闻名的锦衣卫陆府收拾的活色生香。
不过，这样，也挺好的。
他们那冷冰冰的少爷，也终于看到了春日里刚孵出来的暖阳。
【三】
在陆府，今夏抹了抹头上细密的汗珠，蹲下身子，拿着小铲子继续铲着地上松软的泥土。
她的身后已经种了半个园子的小花，花色各异，形态不一，却是错落有致，一看就是被精心布置过。
今夏手里拿着一束黄色的雏菊，用手捋了捋根须上细碎的泥土，星星点点的褐色小土星衬得她的手指越发的雪白。黄昏，阳光斜射，散碎的光线照着女孩笑得有些发痴的脸庞，泛着一层虔诚的光芒。
原先那个大大咧咧的小捕快，如今因为一束束的小花变得无比温柔细腻。
栽完了这束雏菊，今夏拍了拍手，抖落衣衫上的泥土。站起身来，举着手指回头细细地数着身后的花朵。
大人，我想把你错过的这三年都记下来一一告诉你。
那一朵杜鹃是前年乘船下江南时，停在岸边看到的。那一天我看到一只小鸭子在岸边洗澡，大杨扶着大着肚子的上官姐姐在不远处散步，他们俩在猜腹中的孩子是男是女，大杨把上官姐姐逗得笑个不停，还说笑得肚子都疼了，可把大杨吓得不轻。上官姐姐看着他那副窘样笑得更厉害了。没成想，孩子当晚就在船上落生了。是个小姑娘，长得白白胖胖的。大杨就给她起名叫笑笑，又把上官姐姐逗得不行。看着他们一家三口，我想着，如果以后我们也有了一个孩子，该起个什么名字呢。当然啦，起名字这种文绉绉的事情当然是要交给我们家大人。
还有这一朵月季，是去年我去药王谷时采的。去年，丐叔终于把林姨娶回家了。那一天晚上我跟着去闹洞房。没想到丐叔老奸巨猾，我们一进屋就被他用自制的迷药给迷晕了，愣是被抬了出来，睡了一天一夜都没醒。可把我给气坏了，醒了后到我姨那里告状，结果我姨嫁过门了就不认娘家人了，非但不帮我说话，还教训我目无尊长。可把我气的够呛。不过我也在想，如果我以后嫁给了你，会不会也多向着你一些。不过若是你真的欺负了我们家的那几只母鸡拿去煲汤，我可是饶不了你的。
……
大人，这一园子的花都是我想讲给你听的故事。你快回来听吧。
暮色下的小姑娘坐在篱笆上晃着脚，看着影子一点一点地暗沉下去，直至天边露出星河的亮光。月亮从云中探探头，看着一个小小的身影还在复习着花园中一朵朵花留下的故事。
言渊，我想你了。
【四】
那一个闰年终于过去了，这一天，是腊月初九。京城中的第一场雪比往年来的早一些。
今日，是锦衣卫陆佥事回家的日子。
牢中的陆绎正准备脱下一身的囚服，换上岑福为自己送来的新衣裳时。有一位小狱卒忽然跑进来：
“陆大人，这是门外一位姑娘给您的衣服，说请您穿上这身衣服再出去。”说罢，小狱卒毕恭毕敬地呈上来一套大红的衣服。
怎得这小丫头第一天就开始折腾不知什么名堂，也是过于的迷信了。陆绎想着，便笑了出来。
抚摸着这一套大红的衣服，陆绎感受到衣服面料甚是冰凉，便皱了皱眉，心中暗想这小姑娘肯定又没有穿着披风，不禁轻轻地叹了口气。
再往下看，衣服的底角上有一个金丝线绣的“绎”字。细细端详，这字针脚有些粗糙，必定是她的手笔。陆绎甚至能想到她绣字时揉眼睛的样子。
马上就要见到她了，却还是这么想她。
穿好这身大红的衣服，面容冷峻的陆大人浑身上下也透着一股喜庆的气息。
他走出禁锢了三年的牢房。脚下踩着刚积下不久的雪粒子，发出细微的响声，就像春天柳树发芽的悸动。
他一直向前走着，推开一扇一扇尘封着的大门，就如同这几年间，他一天一天地拉近与今夏相逢的日子。连闰年多出来的一天，也必须斤斤计较。
他走向他的光明。
【六】
他深吸了一口气，打开了最后一扇大门。
一抹嫣红，立在茫茫的白色天地之间，是天地间的惊鸿。
眼前的姑娘穿着一身的红衣，一帕大红的盖头遮面。盖头的一角被凛冽的北风吹起，依稀能看见姑娘艳丽的唇角、白皙的脸颊。她身后一匹白马，马头上也系了朵大红花。
见过世间无数大风大浪的堂堂锦衣卫佥事陆绎竟在此时慌了手脚。
他小心翼翼地走向那个红衣的姑娘，似乎怕惊碎了一场梦。
待他走进了跟前，伸出手，颤巍巍地碰了碰那位姑娘的小手。
小手将他的大手一把握住，攥得紧紧的，仿佛向他宣誓着不愿再失去的诺言。
陆绎另一只手慢慢地撩起了大红的盖头，眼前的世界仿佛一点点地明亮……
下巴，嘴唇，鼻子，眼睛，眉……
直至一切都流光溢彩，苍白的世界瞬间有了斑斓的意义。
那张小脸泛起了笑意，笑得很用力，眼角下挂着一滴迟迟不愿落下的眼泪：
“大人，你说过，你一出来就娶我。”
“可是我等不及了，三年太久了。听大杨说不知为什么还比往年多了一天。”
“我太想你了。”
“你能现在就娶我回家吗？”
那细细软软的声音逐渐带了哭腔，小嘴撇了撇，吸了吸鼻子，却倔强地不让那一滴眼泪落下来。
经历过无数腥风血雨、明枪暗箭，他曾以为他见过了这世间所有的意外。
他笑了。
他这一生的运筹帷幄，最终都败给了眼前嫁衣如火的姑娘。
从此，她便是他全部的世界。
他将她揽入怀中，吻去了她眼角那一滴未落下的泪。
“我娘说了，成婚是喜事，不可以掉眼泪。”
“我知道。”
怀中的人儿抬起头来，小脸因为他怀中暖呼呼的热气熏得有些发红：
“大人，我们回家吧。”
“好。”
“今夏。”
“嗯？”
“你可愿意嫁给我吗？”
“嗯，我愿意，一百个、一千个、一万个愿意！”
“哦？只有一万个愿意吗？”
“那就十万个、百万个、千万个愿意！”
……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敬 日月星辰 共鉴此生
允 长相厮守 不离不弃
愿 平安顺遂 共度此生
誓 大地之上 你我同心 ”
“吾请愿 红纸墨书 描金双喜凤
汝情愿 清淡平常 与君到白头”[i]
[i] 来自歌曲《婚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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